去年深秋的某個傍晚,我和母親在灣仔皇后大道東購買傢俱後,便隨意走進一間裝潢高雅的火鍋店充飢。不久,鄰桌陸續來了三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和一名打扮入時的太太,看他們的談吐氣質就知道不是等閒之輩。他們很快就引起了我和母親的注意。
從他們的談話中得知,年紀相仿的那兩位是夫婦,另外一位年紀稍長,是他們從紐約來的朋友。他們三位都是金融才俊才女,分別在香港的外資投行和紐約的對沖基金工作。而另外那位年紀較輕,是其中一位的大學師弟,原本也是一名金融才俊,在金融海嘯後意興闌珊,決意轉行。現在港大習醫,專攻骨科。
那位年輕的太太表現得最活躍。他們都叫她Nancy。她率先打開了話匣,從他們家幫傭的車技一直聊到兩個兒子的升學問題。話說她和她老公住在渣甸山高聳入雲的豪宅裏,由於高處不勝寒的關係,的士並不經常出沒。所以他們需要開平治房車送兩名公子到國際學校小學部上學。又因爲家裏兩位幫傭姐姐車技不如人的關係,他們正考慮請一名司機。但又覺得便宜了平時本來就沒什麽事做的她們,咽不下這口氣。所以她考慮辭去投行的前綫工作,做投資者公關,這樣可以有多一點時間陪兒子。她這麽一說,被兩位朋友勸她乾脆在家當少奶奶,順便帶出她老公收入不菲的事實。聽了朋友的意見,Nancy委婉地道出她在加州伯克萊分校讀本科又後來在哈佛商學院讀MBA又後來在投資銀行有多年籌辦新股上市的經驗,說她要是閒置在家,實在對不起她那幾張“砂紙“。
哇,這個優秀的女人,僅一步之遙便能完成許多女人四十嵗前夢寐以求的目標,就是功成身退,做個成功男人背後的女人。年輕時讀傳統名校,努力讀書留學海外入讀名牌大學,然後在校園邂逅志同道合的男朋友,畢業後雙雙進入高盛美林做分析員,扶搖直上共同進退。若干年後,結婚生子,等丈夫事業穩固後就退居二綫,在家裏相夫教子,享受少奶奶生活。如果我能“混”到她這種境界,爸媽也算是老懷安慰。那天交易室的前輩大叔還在說,女孩子一定要會讀書,這樣才能自我增值,提升到更高的平臺,嫁個好老公。
上一輩眼中成功女人的典範,“噔噔噔凳”,就在我們眼前。
媽給了我一個眼色,大概想說看看人家,多能幹呀,你快去報讀MBA,知道嗎?
我撅起嘴,繼續吃我的美國肥牛。
Nancy把自己的近況都說得差不多了,便開始談起她閨蜜的近況。
“David,你還記得Betty嗎?我中學時的best friend呢。”她問紐約來的好友說。
“記得,哨牙妹Ugly Betty,當年聯校音樂會,你們還一起唱duet。後來不是去Oxford讀書嗎?怎麼樣?嫁出去了嗎?”。
“什麽哨牙妹,人家現在漂亮多了。去年結婚。她老公Howard各方面都好,可惜就是有一點不好。”她煞有其事地說。
“她老公哪一點不好?背著她出去滾呀?”
其他兩位男士也忍不住笑了。
“The bad thing about Howard is… he’s from Kowloon!” Nancy似乎懶得理他們,繼續說。
“哈哈,那麽大件事呀?”David哥有點調侃地問。
她扁了扁嘴:“你知嗎?最讓Betty困擾的,就是要搬到九龍去住!我們從小到大,都住在港島,最多去一下尖沙嘴看燈飾,九龍新界其它地方都很少去的。現在她嫁給一個喇沙仔,要搬到九龍塘去住。平時開車都不認得路,經常迷路呢。我現在要去探望她,就要過海到九龍去了。Jesus Christ! It’s the dark side!”
三位聽衆放聲大笑。“Nancy,真難爲你了。”
在香港工作的洋人,都把九龍調侃成“the dark side”,仿佛穿過煙霧彌漫的港灣,就是蝙蝠俠裏的Gotham City,盡是密密麻麻的舊式樓房、空氣污濁、人頭湧湧、道路擁擠。入夜後,就成了罪惡的溫床,“黃、賭、毒”傾巢而出。我們的電影工作者,透過《古惑仔》系列《旺角黑夜》什麽的,把九龍描繪成這樣一個充滿奇情色彩的地方。洋人不懂香港,靠電影的鱗毛鳳角拼湊對九龍的印象,這是可以理解的。
眼前這位天之嬌女, 香港製造,噢不,應該是香港島製造,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本地精英。她有著廣闊的國際視野,她的思維價值觀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,是中環價值的中流砥柱。三十多年來,香港對她而言,只有香港島和那座將她和世界接軌的國際機場。她的世界很大,遠至紐約、加州、波士頓、倫敦、巴黎、米蘭……卻容不下九龍、新界這種她眼中認為“齷齪”的地方。聽她的口氣我敢打賭,紐約的下東區,一樣是藍領和新移民聚居的地方,她説不定還去過,因爲紐約始終是紐約,連平民區也是洋氣的。但是她這輩子,肯定沒去過深水埗、觀塘、天水圍這些地方。
我不主張仇富,也不主張推翻什麽中環價值。Nancy是個幸運兒,出生在一個中上等的家庭,但她能夠有今天的成就,想必也付出不少努力。畢竟不是每個來自富裕家庭的人,都能考上伯克萊分校和哈佛大學吧?但是,如果為富者對待一個地區甚至那裡居住的人,擺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,就難免令人不齒。不喜歡九龍、新界可以是因爲個人喜惡,但沒有必要藐視這些地區吧?莫非要等到她老公有朝一日競選特首什麽的,她才會穿上那雙Christian Louboutin走出她的象牙塔,勉爲其難地踏上Dark Side的土壤?
吃完這頓飯,我覺得自己比起她,也沒那麽遜色了。我或許沒有幾百萬年薪,雖然不是長春籐大學的畢業生,更不是住在半山幾千尺的豪宅裏,起碼我去過深水埗和觀塘,西至屯門元朗,東至西貢區,北至粉嶺上水,南至南丫島,我都去過。不僅去過,我還看到這些地方可愛善良的一面。如果我和她一樣傑出,卻漸漸失去這樣的同理心,不懂得欣賞別人的不同,那麽我寧願維持現狀,做我自己好了。我想我的父母,也會同意我的看法。
精英們繼續侃侃而談,聊著最新的醫療科技,我和母親實在沒興致聽下去,匆匆結賬離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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